诗人瓦刀

前 世 （叙事长诗）

瓦刀

一

在前世，我是活不下去的人苟活今世，为自己放生光绪二十七年秋，晨有雾八国联军还在撤退中我出生一大户人家有骡马千匹，良田百顷祖父武艺超强，尤善轻功参加义和团，后埋名沭河滩归隐农耕。父亲曹大奈乱世之愤青，设拳堂结义士一呼百应前世，我穿长衫读私塾衣食无忧。长子长孙要雨得雨要风有风不知皇上是谁，不问革命为何物剪掉发辫，脱离满清求学临沂，取名曹光祖未能光宗耀祖，逛赌场打群架与张记当铺二小姐一见钟情学业终未成前世，遇崂山一道士在我家化缘，说我相貌奇崛寿数一百五，躲过三劫成功名道士今世不复存让我吃惊的是，石兆琪与我前世相貌相似度——五颗星

二

望子成龙。家父送我去保定五十两黄金为我谋来一哨官在北洋军曹大帅帐下听令大帅与我系同宗我狐假虎威，我阿谀奉承大帅当上大总统，我水涨船高一路飙升，从哨官到都尉从保定到京城叹好景不长，爆发了直奉战争我被流弹击中，险些丧命大总统以下台告终我光明前途瞬间化为泡影我不再是沭河边无忧少年郎不再是临沂城阔绰大少爷我成了一个伤残的逃兵京城不容久留亏同乡搭救，辗转冀鲁伤势好转，已是隆冬一场大雪挣脱阴霾的羁绊昭告天下：平安无事可怜我那被白雪覆盖的村寨听不见外面呼啸的枪炮声围着火炉喝酒吃肉的亲人只会谈论明年的收成怎知道我正死里逃生惜别战友，我单枪匹马 一路向东

三

再见沭河，河床冰封积雪上几行凌乱的蹄印是狗的，是狼的？我猜不中车辙杂乱，河堤泥泞远处的四合院在大片茅舍中青砖黛瓦，光彩夺目院墙是祖父花八千大洋买的磨刀石砌成的“就这院墙都够曹家吃几辈子”——我去当啥兵？回到阔别四年的家我的归来让村庄沸腾乱世之中，土匪猖獗抢粮食，抢民女，抢畜牲村中有壮丁，多为家父之徒擅拳脚棍棒，几十条火枪闲置家中“天生我才必有用”沭河滩上，我教他们练持枪练射姿、装子弹、上枪膛开锁，闭锁，瞄准，射击一帮没文化的穷弟兄没用俩月，被我训练成令土匪哗然的自卫队惹恼了马陵山匪首吴和尚“早晚要与姓曹的过过招”他到处放风

四

乙丑腊月，天寒地冻斜对岸李家圩子，在马陵山下土匪进出如无人之境李族长为让本庄父老过好年骑毛驴带锦缎，到我家求援老人家年逾花甲，容颜清癯青袍白须，彬彬有礼未等家父表态，我自报奋勇带着十多个好弟兄雄赳赳气昂昂到了河对岸没想到：这一去，竟是好多年这一去，我与李家结下了不解之缘都知道守自己的庄是本分去外乡护庄，吃香的喝辣的夜夜热炕头李家是二进天井前院住着老两口几个下人皆羸弱后院一溜十余间住着他儿子五口人人马分两组，轮流巡逻第四天，趁艳阳高照我转转悠悠到了后院一个裹着厚厚棉衣的中年男人半坐半躺在走廊里的摇椅上原来，德高望重老族长唯一的儿子是瘫子

五

端茶女子约桃李之年又如二八，身着蓝底白花棉上衣长辫子红蝴蝶结，面容姣好白里透红，低目含羞她是族长的孙女叫金兰其父介绍已订婚计划年后就出阁她双手齐眉递过盖碗我却是目瞪口呆定定神，佯装低头喝茶眼看她莲步轻移，闪进了西数第三个门我魂不守舍，我暗暗思忖这个足不出户的女子与张二小姐不同城里女人见过世面开朗活泼易搭讪自从跟张二小姐偷尝禁果我才明白：尘世之乐，性爱为大在军队那几年我不仅练就一手好枪法也练习快速自慰术穷山僻壤遇美人机不可失。我若动手迟了她就成了别人的人霸王硬上弓，金枪挑玉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抱得美人归。大不了十几条长枪挟金兰远走高飞占山是虎，落草为鹰

六

欲火中烧，欲火中烧待鼾声四起，趁月黑风高我手持匕首，腰别盒子炮溜进后院，西数第三个门没错；双扇木门，没错我屏气息，亮短匕拨开门栓，反闩上门顺着轻微的呼吸摸到床沿擦亮火柴，是她她毫无察觉，她毫无预感自己从今将成为别人的女人她面朝里侧身而卧乌发散落在红花绸缎的被子上阵阵桂花香让我晕眩心跳加速，胸中有块垒我费力从腰间拔出盒子炮深吸一口气，呼出来顿时放松“谁——？”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别动，我就是你白天见的人我要娶你做媳妇，不同意就杀掉你全家”她半是挣扎半是哆嗦我的手明显感觉她的嘴唇在噏动像是哀求，像是哭泣“今夜你就是我的人听话，我会疼你一辈子”我色厉内荏，我循循善诱三分钟，她从恐惧到抗拒再到屈服，恢复了平静是时候了，一切都在掌控中我迅速脱掉鞋袜和衣服以猕猴献寿般的虔诚钻进了她的热被窝

七

反抗毫无意义三下五除二，我撕扯掉她细软的短褂和绸裤轻松得像剥开了一根香蕉她柔软滑腻的身体被我紧紧抱在怀中三个回合，她就娇喘吁吁香汗淋漓，她流泪抽泣，嘤嘤地哭哦，先让她哭一会儿虽然局部地区已率先崛起我仍要保持适度的克制就像小时候在河里钓鱼对一条咬了钩的大鱼急于甩竿，适得其反先遛它，要耐住性子遛“我爷爷、爹娘知道了咋办？郯城的来逼婚咋办？我以后怎么见人？”她终于开腔了有我！有我！有我！她的问号被我改成了叹号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内心的黑暗那高筑的堤坝在滚滚洪流的冲击下就像豆腐渣工程，开始坍塌我右臂一用力一轮明月，落在了我的身上哦——嫦娥失色、玉兔含羞吴刚早已不知去向伴随着一声尖叫我像一只偷喝了桂花酒的天狗撕裂了她的最后一道防线也撕裂了一个家族的脸皮不管未来乌云密布还是大雨倾盆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与太阳并驾齐驱，开赴前线去剿灭尘世密密麻麻的黑暗我干涸的身躯像一尊古老的铜鼎被一团烈火烧出哔哔啵啵的响声我沉寂经年的精血在沸腾美人那，已不再哭泣她像一面巨大的雨伞被我慢慢撑开抖落她那积攒千年的尘埃

八

得到她的人就能俘获她的心天一亮，她洗漱完毕就带着我去见爷爷老族长听到金兰要退婚胡子一翘，差点气翻在地被我一把薅住，放在太师椅上我腰别盒子炮，一言不发老头半天呷了一口茶喃喃自语：这婚不好退啊金兰的婚配原来是郯城青帮头目朱老二此人贩卖烟土起家，黑白通吃与匪首吴和尚有八拜之交沭河两岸，无论匪帮还是县衙都卖他面子“好汉做事好汉当，管他是谁这婚退不退，我说了算”盒子炮朝八仙桌上一摔先给金兰递过去一颗定心丸金兰只管流眼泪老族长摆摆手让她退下屋里剩下我们两个人“郯城的这几天一定来送年礼先不让他见到金兰晚说不如早说，这事你摊牌年前年后你们不能离开李圩子”李族长语气硬得像秤砣

九

终于等来了朱老二此人身长九尺，相貌堂堂李家堂屋摆满礼品两个随从，一口一个“二爷”老族长既不看我也不看他磕磕手中的烟袋锅撂了句：“你们谈谈吧。”屁股一抬，撤了“我和金兰是娃娃亲，知道吗？”“不知道，你谁啊？”“我是河西曹家庄曹光祖”“你们有婚契吗？”“被李家毁了”“新鲜，为什么毁了？”“她们家以为我战死了”“都知道金兰是我的未婚妻，年后就出嫁”“她不能嫁给你了”“哦？”“她已经是我的人了，懂吗？”“不懂”朱老二走出堂屋，抬高嗓门“李老爷不出来说话正月十六就是我跟金兰大喜的日子我备好花轿来迎娶”妈蛋，这婚期还提前了我正思考着回应朱老二转身抱拳：“回了——”

十

沭河两岸过年的习俗很讲究除夕贴春联，吃年夜饭大年初一包饺子，发纸，放鞭炮祭拜五路神仙和先祖走村串户拜新年我不能回家，留下柱子一个人在李家过年，不伦不类有时像他们家的主心骨有时又像人质没人拿我当女婿夜深人静，有柱子掩护我就去金兰的西厢房里她虽是心事重重对我也百般依赖我就像一只尝到甜头的工蜂沉醉于花蕊中的蜜拱得花枝乱颤傍晚，是我最激动的时刻深夜，是我最勤劳的时候鸡叫二遍之后，悄悄溜到前院像一只偷吃了主人鱼的猫柱子说：年就这样不咸不淡过去了这一年是民国十五年李族长面色愈发凝重有时故意在我面前嘀咕：要出大事我表面漫不经心内心却在谋划让柱子回曹家庄调人顺便将我的事告诉家人家父教拳十余载，徒弟百余人远及新安和东海他岂能袖手旁观

十一

正月十六，有走亲戚的习俗一大早，朱老二一行果然抬着花轿，敲敲打打来到了李家圩子曹家庄的兄弟将他们挡在圩外他面露愠色，冲着我的人大叫：“今天是老子的喜事免得动手沾一身晦气......”我在圩墙内观察：这伙人多数是雇来帮忙的有七八个头戴瓜皮帽穿对襟青衣的像青帮看来，朱老二没打算真枪实刀地干他是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我走出圩墙，双手抱拳：“兄弟，请回吧，看今天这阵势没打算让你把人带走。”“你无权和我说话，让当家的出来——”“我是李家的女婿，就是当家的。”“笑话，有何凭证？”“金兰怀了我的种，就是凭证。”圩墙上埋伏的弟兄“扑哧”笑出声来朱老二抬头一看，脸色青绿双方正在僵持中李族长的出现让朱老二眼睛一亮他下马直奔老族长：“我今天带不走金兰，这事就大了你老人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事已至此，我也没辙我把彩礼加倍还你，你就高抬贵手吧——”“不是钱的问题，我家的亲戚朋友都在等着要不，你跟我回去交代？”几个瓜皮帽奔着族长就过去了老人家看情形不妙回头冲我喊“李家就交给你了——”一头撞在了柳树上

十二

没人想到李族长会拿命相抵众人皆慌，我也惊呆了老族长满脸鲜血，被抬回圩里“姓朱的，李家圩子由不得你撒野老人家若有三长两短这仇——老子跟你结定了......”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枪响打南边来了一队人马我立刻想到：吴和尚“朱老二莫非要借刀杀人？”圩墙上有人吆喝：吴和尚来了“听我命令，先别开枪。”吴和尚，沭河下游茅茨庄人自幼父母双亡，凶狠多疑多次逃脱巡捕房的追剿五十米开外，他勒住马缰一脸横肉，手提王八盒子“吴兄，失敬——今天是我和李家的私事，你不要插手。”朱老二拱手作揖“哈哈，我插个屁手，早听说沭河滩来了个牛逼人物，特来见识见识。”“姓曹的，你的曹大帅别来无恙？”吴和尚一脸坏笑，转向我“今天不是见面的日子，改天吧”“你他娘的少废话，老子下山没打算白来——”话音未落，他一抬手“砰”的一声，我右臂一麻血顺着袖管流了下来我一边朝圩墙后撤，一边喊“打——”圩墙上下响起“乒乒乓乓”的乱枪声

十三

有俩弟兄挂彩了，撤了下来吴和尚一伙亡命之徒有实战经验借助几棵大树作掩体边还击边伺机撤退我手里的盒子炮吓唬人还行，太旧有效射程很难达到一百米不能等他撤到安全区域右臂火辣辣疼，我咬着牙双手抱枪，等待时机就在吴和尚转身换防之际我照他后背抬手一枪“姓吴的，我完全可以让你秃瓢开花今天留你一命，扯平啦——”我在圩墙后面困兽般地咆哮着枪声渐渐平息柱子说：朱老二看到开了火一摆手，带着他的人撤了李家圩子一战，双方都有人受伤我和一个本家兄弟最严重要转临沂救治金兰爷爷没死连惊受吓，大伤元气一家人只有金兰关心我的伤情要陪我去临沂，被她父亲拦下来

十四

国家无主。城头常换大王旗乱象渐欲迷人眼祖父说：这世道还要乱上十年做完手术，我回了一趟曹家庄老百姓与生俱来崇拜英雄好汉老少爷们跑到我家像观天神没赶上李家圩子战斗的说我偏心有人嚷着要参加自卫队在乱世，老百姓手里能有一杆枪仿佛才有活下去的胆量“朱老二、吴和尚没有什么花招”“郯城女匪首赵嬷嬷被处决吴和尚早已成惊弓之鸟他不会真为朱老二卖命”我陪着小心宽慰父母家父早已指使徒弟钟大个去了郯城当说客钟大个家住沭河滩钟贺城与朱老二是表兄弟大个子禀报我父亲：朱老二相中我家贺城村南十顷地要二百大洋买此地这块地是黄土地正处沭河拐弯处旱能浇涝能排小麦一季花生一季，年年丰产有人出二千大洋都没卖家父迟迟不拍板最终祖父表了态：“钱能解决的问题是小事我孙子的婚烟是大事”祖父年近七十古来稀依然保持习武之人的雷厉风行他让管家抓紧拟好地契陪着大个子去交易

十五

沭河是一条季节河，正是枯水期我打马回到李家圩子李家的气氛依旧肃穆金兰爷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家里终于安排人送来了我和金兰结婚的日子——农历五月初九李家人脸色渐渐好转，对我不再冷淡像沭河滩上直挺挺的毛白杨开始返青，一切像恢复了生机金兰不再像过去那般害羞为我盛饭拿煎饼前世，我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它竟然让一个只会玩枪弄炮的大少爷下地耙耱、锄草、扶秧马陵山下是红土地不长庄稼长红薯。开春田间劳作的人越来越多见到我，纷纷撂下手中活议论着老李家的准姑爷议论着我的笨拙他们像看怪物，七嘴八舌只要我出现在李圩子村头巷口总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漂移那是本村公认最俊的媳妇丈夫在临沂城被张宗昌的部队抓了壮丁看她一副妖媚之相：眼似弯月带钩，腰肢摆动如柳妈的，为了金兰，为了李家我不得不一次次摁住丹田一头呼之欲出的豹子

十六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沭河水轻拍杨柳岸我的新娘乘彩船而来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锣鼓队八抬大轿已经备好只等金兰上岸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着红装戴礼帽红绸缎从曹家大院铺到沭河滩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曹家庄戏台前人头攒动不管外面的世界有多乱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曹家大院张灯结彩鞭爆声锣鼓声声声震耳“哦——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兄弟爷们要一醉方休”我踉踉跄跄，我手持秤杆轻挑红盖头，啊——金兰已不是昨天的金兰云鬓轻挽，淡施粉脂就像那戏台上的青衣，仿若隔世吉星高照，暗香浮动从前，我们是黑暗中狭路相逢的冤家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来——让哥好好瞅瞅我要如何求证这一个个能让我死上千百回的立体几何图形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我要用整个身躯护住这珠圆玉润的斑斓世界红烛照我去战斗一枝红杏轻挑碎花荫多么美妙——整个尘世还有谁比我更适合做你的郎君做你的官人做你的丈夫哈哈——哪个穷酸文人说的一一娇妻入怀奔大同宠儿绕膝五谷丰

十七

北洋军、国民党、共产党群雄逐鹿沭河滩、曹家庄、李圩子完好如初丁卯年有两喜两悲喜的是我有了儿子天宝匪首吴和尚终于被巡捕房捕杀悲的是金兰的爷爷去世沭河两岸飞蝗蔽日,禾草一空这一年，讨饭的忽然多了起来家父开仓放粮，接济受灾庄邻我又回到李家圩子金兰弟弟尚小，李家要有人照应马陵山土匪群龙无首有人追随孙传芳远走高飞有人隐姓埋名回家种田无家可归的土匪三番五次下山送金银送良马邀我上山做老大我再也难舍曹家庄不舍宝儿和金兰“老子哪儿也不去——”

十八

哪儿也不去。是真心话临沂城天天枪炮隆隆曹家庄地处沭河冲积平原偏僻宁静，军不至此，匪不敢扰桃树，梨树，榆树，杨柳，梧桐将曹家庄层层包裹，春夏之交村庄到处弥漫着梧桐香既然曰：上善若水那么，中善应属木沭河滩树林茂密春发夏长，秋收冬藏，应时而变它们将根深深藏进泥土给养人类，从无怨言祖父每年都会买来一些树苗栽在河堤上，河滩上，庄前庄后饥荒之年，它们献出自己的躯干、枝桠、树叶一面面桌子，一条条板凳一口口棺材，一张张床换来粮食和牛羊死人活人都离不开它我越来越迷恋这片土地这片片绿荫，这小小村庄

十九

世道越乱，穷人越多由于蝗灾，庄稼连年减收曹家不得不辞掉一些雇工卖掉一些骡马祖父要求全家以素食为主小麦煎饼也换成了玉米和高粱的一家老少十几口再加长工生活负担也不小我闲时就带着几个弟兄去沭河捕鱼，到河滩打猎民国十八年，我再添一子，取名天赐朱老二最终娶了钟大个的妹妹为妻他左右逢源，风光依旧北洋军大势已去，他带着青帮兄弟跟着国民军屁股后面混我依然在曹家庄和李圩子之间穿梭。老族长去世后李圩子的当家人是他堂侄他说：“山上的余匪贼性不改还经常下山偷牛，抢粮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马陵山海拔不足百米，却地形复杂在沭河左岸绵延百余里这里曾是马陵之战的主战场山路崎岖，荆棘密布对方接到禀报在半山腰拦住我们，领头的姓刘土匪的日子也不好过秋凉露重，他们身着瑟瑟单衣我说明来意，丢下五十块大洋头也不回地下山了从此，李家圩子骡马牛驴的屁股上多了一个“李”字的烙印从此，李家圩子的牲畜就没少过头天丢了，次日准回

二十

树大招风。自卫队发展到六十余人惊动了县府保安科被作为地方武装纳入联庄会他们多次抽调自卫队围剿惯匪刘黑七被我拒绝，宁愿出钱不出人刘黑七是活动在鲁南一带的恐怖头子组织庞大，三千余人，心狠手辣活埋，纵火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惨绝人寰，杀人无数那时，老百姓发毒誓常说：如果我骗人，出门碰上刘黑七就这样一个视财如命的杀人恶魔从没来过曹家庄国军和共军还在血拼日本人又占领了东三省抗日呼声空前激烈，局势动荡老三曹光宗考上了黄埔军校三弟聪慧内敛，从小习武形意、少林、八卦掌，样样精通家父垂爱有加，死活不让他走可他去意已决我胸无大志，一门心思过好小日子乱世中保命，平淡中安身就像沭河岸边的一只青蛙在春天产卵，在尘世蹦跶

二十一

时光恒久远。在前世曹家庄的村长和百姓从没因为我们家的富足而斜睨祖父和父亲更不因为曹家庄百姓的贫穷而小觑他们尊奉温良恭谦让，仁义礼智信祖父说：“不能兼济天下就怀着一颗慈悲之心独善其身”他当初选择曹家庄因此地民风淳朴多为曹姓，且同宗同源广袤河滩，土地肥沃遍地是野芦苇野柳条，无人问津他带着乡亲割芦苇、扎把子割柳条、编筐篮开荒植树种庄稼祖父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捐建圩墙，扶危济困一生不纳妾，也禁止儿孙纳妾常年坚持与雇工同工同时虽然老了，他对国内形势依然高度敏锐，他说：一场大战一触即发苛捐杂税日益加重农民武装暴动此起彼伏民国在风雨中飘摇曹家庄也在飘摇只有泱泱沭河水一如既往向南流祖父暗中交代父亲廉价变卖了一些骡马和土地常年累月的战争，哀鸿遍野跑反的老百姓成群结队，随处可见我没想到一一打得热火朝天的国军和共军一致对外了十恶不赦的刘黑七打着“反正抗日”的旗号被国军收编了更没想到的是：小鬼子这么快就攻下了重兵防守的临沂城

二十二

沭河滩又添新坟茔祖父撒手人寰，临终前说：“鬼子比八国联军还残暴无人性，在中国不会长久避之则存焉”寒冬将至，细碎的雪花飞舞二弟光先从沭河滩背回一个人他伤势严重，已经昏迷几个大老爷们手忙脚乱包扎，喂水喂药，烧火取暖直到傍晚，他渐渐苏醒———人叫黄炬在八路军临郯独立团任要职临郯独立团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抗日武装成员多数来自联庄会和青救团在郯城保卫战中被打散他身负重伤，又疲于奔命昏倒在沭河滩鬼子自侵占临沂以来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曹家庄的兄弟早就恨之入骨我之所以按兵不动我一时弄不清该投靠国军还是向八路靠拢按兵不动，我是不愿一家老小和曹家庄的百姓，受到牵连

二十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黄炬活了下来他苦口婆心，他因势利导我的自卫队成了抗日自卫团不谙世事的曹家庄从此迎来了腥风血雨我们配合临郯独立团打伏击炸毁一辆辆汽车收复一个个失地我们厉兵秣马，名声大震山上的土匪让出山寨来投靠我们跨河东进，打南古打夏庄，一直打到磨山东“打鬼子就找曹光祖”自卫团发展到三百余人被八路军改组成山东纵队马陵山武工队我怀着对侵略者的愤恨藏着被国军招安的念头带着对共军的疑虑摇身一变，变成了“土八路”这或许是命，也是曹家庄的命国共摩擦仍然不断我看不清未来的路就像当初投靠曹大帅眼看着起高楼；眼看着宴宾朋眼看着———楼，塌了

二十四

说我是“土八路”丝毫不差三弟在国军那边已混成旅长有照片为证：他脚蹬皮靴，腰插手枪全副戎装，威武凛然我和二弟光先却在拿着祖父辛苦一生创下的家业打鬼子八路军除了提供一些武器弹药没有军服，没有军饷枪，是汉阳造和三八大盖许多队员使用的还是自制土铳幸亏曹家地多，我带着武工队一边耕种一边抗日“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筐里”———这是方法论三百多口人分成三个支队：降匪刘麻子一队柱子一队，光先一队分别驻扎在三个地方：曹家庄、李家圩子、马陵山日本人的凶残彻底激怒了中国低层苟且偷安逆来顺受的农民我率领一帮穷兄弟越打越红眼从反对战争到嗜血如命几天不杀鬼子和汉奸就像掉在空粮仓里的耗子急得团团转。忘记了老人“光棍不吃眼前亏”的教诲也忘记了祖父的遗训

二十五

终于，1942年夏一个阴晴不定的清晨鬼子对黄庙一带实施“扫荡”我边部署乡亲朝河对岸和贺城一带疏散边令刘麻子支援黄庙阻击日寇晌午未到，狗日的刘麻子丢下十几具弟兄的尸体逃了回来还把鬼子引了过来几百名鬼子和伪军将曹家庄四面合围四门大炮对着南、北两个大门曹家庄危在旦夕我紧急作战前动员部署依照惯例，伪军先喊话“出来投降，缴枪不杀......”这次小鬼子连喊话也省了直接用山炮对着城门猛轰过去打游击搞突袭，是运动战这是我遭遇的第一场阵地战实力悬殊太大，凶多吉少“战争就是你死我活谁怕死谁先死，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子弹像雨点一样射向圩墙被炮弹击中的茅屋顿时浓烟滚滚持续了十几分钟南门被炸开一道豁口敌人像蝗虫一样一拥而上手榴弹、枪炮火药一阵猛揍敌群中四处开花，硝烟弥漫数十个倒下，其余调头回撤到伏击圈外北门告急，一扇铁门摇摇欲坠西面的鬼子朝南门聚集东面朝北门聚集他们想形成双面夹击的进攻战术如果能再拖延一会儿柱子和光先支队就能赶到曹家庄幸许有救

二十六

我从南墙跑到北墙下达死命令：用好子弹，近了再打不能让鬼子靠近大门对方人多且枪上带刺短兵相接，势必吃亏炮弹“嗖嗖”地像刮风一样密集而凶猛南门破了。鬼子从庄南的树林里以排山倒海之势压了过来手榴弹用光了土炮的炮膛打红了北门的队员发现南面吃紧纷纷赶来增援小鬼子像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得一茬又一茬喊杀声、乱枪声、惨叫声.......肉搏战进入了胶着状态铡刀、铁叉、镢头成了武器柱子和光先赶来了火海之中，曹家庄天昏地暗突然，我后背一沉，好像被刺了一刀一锨砍翻偷袭我的鬼子拾起他的枪，又补了一刀端着缴获的枪，我浑身冒火“杀———”刺、劈、挑、拨，闪、转、腾、挪直杀得我目眦尽裂，力不可支我的右腿中枪了，一阵头晕目眩打仗父子兵，上阵亲兄弟光先架着我玩命地往家跑曹家大院已是残垣断壁西北角几间房屋几成废墟他把我藏在地窖里，又跑了出去喊杀声，离我原来越远......

二十七

等我苏醒已躺在一一五师野战医院山东纵队和一一五师的首长前来探望，他们对这次战役给予高度肯定：曹家庄保卫战以68人的伤亡代价打死汉奸鬼子124人战役持续到傍晚山东纵队派兵火速赶到后鬼子丢了两门大炮等重型装备慌忙逃窜我的右股骨被打折背部一刀很危险再有半厘米就扎到了心脏我一时还出不了院照顾我的护士漂亮、解放为我换药，擦洗下肢我有些不好意思，她笑了：“你昏迷七天，我每天都这样你还输了我的血”我肃然起身，连连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在她精心护理下我身体一天天恢复，开始下床活动真是怪哉！每次看到她我仿佛听见一个女人年轻的血液在我体内流淌的声音好似“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春风吹得我心旌摇晃她是沭水人，叫卢燕对象在大青山突围战中牺牲她齐耳短发，戴着眼镜打针，送药，洗绷带像一只燕子飞来飞去她好像发现了我在偷窥她霎时红霞扑面她的确和金兰不同金兰是小家碧玉型，玲珑端庄这个大脚女人身着制服飒爽，性感一根火柴难以点着她内心的篝火，必须用火把一朝点燃，势不可挡只有身经百战的人才能驾驭她内心深藏的千军万马唉——就要出院了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

二十八

光先带人把我接回了曹家庄沭河两岸鬼子又建起了许多炮楼这一天，正是曹家庄死难者的祭日家家有哭声，遍村皆缟素折断的树木、倒塌的房屋比比皆是，我深感愧疚柱子递给我一份死亡名单几十个能拼善战的弟兄走了我没有回家，柱子陪着我逐门逐户到遇难者的家中看望沭河滩大部分成了敌占区鬼子沿沭河布防的战线又拉得过长恰好给我们提供了复仇的机会我采用“温水煮青蛙”的战术联合对岸的回民游击队声东击西，围点打援半年多，端掉了鬼子十余个据点

二十九

小鬼子猖狂的日子不多了沭河滩的军民听到了胜利的号角战争进入了攻坚阶段为巩固“抗战”果实滨海军区临沭独立团扩编乙酉春节刚过马陵山武工队被编为独立团四营一伙土八路终于变成了正规军兄弟们喜极而泣喝酒，狂欢，摔酒碗我酩酊大醉，抓起一挺机关枪对着天空就是一阵乱射我不想打仗了，我亦老朽独立团团长政委都比洒家小十多岁我把队伍交给光先和柱子我要回家过日子日本鬼子终于被赶跑了共军和国军又打了起来光先说：面对自己的同胞不忍下手不像过去打鬼子那么拼命有的兄弟跑回来问我：国民党的反能造得了吗？我无言以对面对当时复杂形势，很难判断国军兵力强大，装备精良共军抗战期间打下了坚实的农民基础二弟在共军，三弟在国军输赢对于曹家都不是喜讯沭河两岸，今天是解放区明天就变成国统区共军和国军你来我往像拉大锯锯齿下流淌着的是鲜血

三十

打土豪分田地如火如荼土改工作如火如荼穷富矛盾日益恶化河东岸长坡村农会白天分完地主老财的房屋和土地晚上，还乡团就血洗了村子十八名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被枪杀一幕幕“土改”血泪史在上演带队来曹家庄抓土改的不是别人是曹家多年前救过命的黄炬他负伤后转到了地方现在是沭西区土改工作组组长他知恩图报，隐瞒、漏报给曹家定了个“富农”的成分那时，地主是要挨斗的贫下中农是要忆苦思甜的老父亲躲过了这一劫活罪免了，曹家的土地房屋和牛马免不了被瓜分农会主任是柱子他爹多次找到家父协商分配方案曹家没被划成地主阶级已经积了大德对于家产，父亲只有服从分配分了土地和牛马的贫农依然贫穷曹家成了比贫农还穷的富农

三十一

孟良崮战役的胜利标志人民解放军由战略防御转为全面进攻阶段父亲愈来愈少言寡欢总念叨没守住祖父创下的家业光先要随部队南下，回家告别父亲对他说了两句话直到今生我记忆犹新：“别为共军卖命了，回家种田吧。”“万一在战场上碰见老三别手足相残，你大，让着他。”无所事事比打仗还可怕曹家大院住着四户人家冷冷清清，都关着门过日子我再也拿不出一坛酒，几道菜与兄弟爷们啸聚言欢曹家庄虽然远离新政权中心一样免不了被重新“格式化”老三在国民党军队当官越是不知死活，越难逃脱干系这是曹家的死穴我要去看看黄炬，他现任沭西区区长我要让天宝跟着他谋一份差事

三十二

光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他在渡江战役中牺牲了当一张革命烈士阵亡通知书送到家的时候，已是49年7月曹家一下掉入巨大的黑洞我努力擦亮一根根火柴总有来历不明的风将它吹灭家父一蹶不振，一个月后郁郁而终享年：六十九岁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百姓从此不再饱受战争之苦我应该像日本鬼子投降时奔走呼号，可我高兴不起来我要给父亲上“五七”坟我没有惊动本家户族一个人在沭河滩在一堆乱坟前一跪就是一天我知道我最终也会来到这里母亲、金兰都将来到这里既然生如蝼蚁，对于黑暗和潮湿天生就应该有适应能力也许只有这九泉之下才适合人类长久居住老三生死未卜，我还要将老二搬到这里，不能让他流落异乡当初，我决意留在曹家庄仿佛就等着为曹家收拾残局为曹家庄这小小的世外桃源收拾残局沭河滩百废待兴老百姓沉浸在巨大的福音之中

三十三

我们像寻常人家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守着坛坛罐罐的鹰洋、袁大头，不敢兑换日子愈发艰难我决定送天赐去报名参军有一种风暴叫“山雨欲来”“镇反”运动像一股飓风席卷着苍凉的沭河滩群众的热情不亚于“土改”“土豪劣绅”被揭发被抓捕，被公审在当时，从抓人、罗列罪状到宣判、枪决，基层政权就可以“一条龙”完成一条龙啊一条龙能让你死，也能让你生与当今政府招商引资的“一条龙”服务大不同荒唐的是：我也成了反革命我胸前挂着大牌子———现行反革命分子曹光祖低头看见我姓名上大大的红叉不寒而栗，我没想到末日来得这么快，这么直接是的，整个曹家庄就分了一个“反革命分子”的指标是的，我参加过旧军阀强占过民女加入过国民党联庄会成分是富农三弟是国民党军人我不上刀山谁上刀山？

三十四

天宝四处托人打点求情最终我被从宽处理判处五年有期徒刑一个在共产党领导下打过鬼子的“抗日模范”进了共产党的大牢，我心生悲凉打鬼子谁没打过？国民党反动派也打过在这跌宕沉浮的倥偬岁月一个年过半百的人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我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中国人民的敌人成为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反对派我冥思苦想也没想明白我的“罪恶之名”难道五年劳改可以洗刷？我又暗自庆幸如果我像他们，像那些“土豪劣绅”，身插亡命牌被押在沭河滩一枪崩了呢？我岂不成了罪大恶极被钉在曹家庄耻辱柱上的罪人？即使有人拨乱反正还我清白之身，有何屁用？我的亲眷我的子嗣要屈辱地活过多少春夏秋冬？面对高墙，我哈哈大笑：“活着出去才是硬道理”。

三十五

三年，在监狱整整三个春秋在黄区长的斡旋下我终于被提前释放河床裸露，芦苇干枯沭河滩寥无人迹。快过年了穷人的泪水总是轻易就能找到眼眶哭，是我们唯一的抒情母亲头发全白，佝偻如柴金兰眼窝深陷，形容枯槁天赐不得不提前退伍悲中有喜的是，天宝已结婚生子对方成分好，三代赤贫能下嫁天宝，曹家甚幸感激柱子在我服刑期间专门回了一趟临沂出面保我听说他在南方当了官曹家庄除了几个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偷偷跑来看我没人再靠近我，我是保释的罪犯他们害怕被牵连，暗暗与我划清了界限

三十六

我越来越想离开曹家庄了离开沭河滩，离开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曹家已是四世同堂凭着土改时分的六亩薄地日子难熬，不如把土地留给天宝和老二遗孀至少能够养活他们离开此地，也能消除对天宝的不良影响保住他一份来之不易的工作落脚何处？我想起在监狱结识的死囚王久亿他祖籍山东胶州祖父早年闯关东去了东北他多次讲到他家乡三江平原人稀地多，物产丰富他原系国民党八十三师军官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手书一封委托我转给他家人对了———去东北我主意刚定，母亲反对她已年过七旬，难逃奔波之苦她要守着父亲聊度余生

三十七

再见，亲人；再见，曹家庄再见，我深深热爱并为之战斗过的沭河滩跪在一望无际的河滩上我对着祖父和父亲的方向离开曹家庄去漂迫可以漂去我“反革命分子”的罪名离开曹家庄去逃荒就像祖父当年逃到曹家庄三口人辗转青岛、大连、哈尔滨乘汽车，坐轮渡，租马车一个月，抵达三江平原腹地——集贤王久亿的家在集贤镇曾经是大户，有农场，林场如今处境维艰久亿之父见到儿子的手书见到儿子的狱友，涕泗横流老先生依然秉承山东人的豪爽安顿好我们一家 果然不虚此行———恰好集贤镇农用机厂招拖拉机手天赐在部队有过驾驶经历在王老先生的帮助下，进了工厂阴郁多年的心终于见到了曙光我与久亿的亲人们渐渐熟稔开荒，种田，去周边林场打猎将猎物拿到集市交易我慢慢迷上了这里的安宁

三十八

日子简单而慵懒我有了房子和土地有了猪马和牛羊有了朋友和老乡天赐也找了个好姑娘我学会了抽烟袋、拉二胡身穿羊皮袄，坐狗拉雪橇炕上与兄弟们对饮炕前嚎几嗓子二人转像我少年时的沭河滩我又找回了与世隔绝的生活我正筹划把母亲和儿孙接来共享天伦，接踵而来的运动如晴空霹雳，击碎了我的念头，对亲人的思念社会主义运动已是新中国人民群众思想改造的利器“土改”“镇反”“三反五反”“大跃进”“四清”.......让刚刚解放的中国人像打了鸡血一样，前赴后继在一穷二白的中国在人民生活极度匮乏的时代是什么力量让那些从灾难中尚未恢复元气的群众卷入一场场疾风暴雨的运动中变得如此疯狂和乖戾？我不知道老天分给我多少苦难的配额我不知道自己该配受多少苦难我知道上半生饱受战争之煎熬下半生历经运动之劫难的人很多，很多，非常多

三十九

入社了。我们的牲畜粮食，开垦的土地都入了人民公社我叫曹志远，妻子叫李金兰我们是集贤人民公社红星大队第三生产组社员我们出工挣工分我们吃社会主义大食堂我们向往按需分配我们牢记——“阶级斗争是纲，其余都是目”天宝来信了——父亲，人民公社成立了咱家的院墙被拆光拿去建钢铁厂了父亲，沭河滩土地荒芜，粮食减产社员们整天忆苦思甜父亲，我被划成了“黑五类”下放到重沟公社掏大粪父亲，奶奶饿死了饿成了一把骨头村里还有不少人被饿死父亲，不知您能否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奶奶也过了“五七”您在东北划个“窑”烧刀纸，祷告祷告奶奶在天之灵就能听到......这是什么年代？这是宁要社会主义草不要资本主义苗的年代想买一刀纸给我可怜的老娘化点钱，都是奢望我像一个孤魂野鬼在游荡从镇上到沭河滩从旷野到曹家庄

四十

挨饿的滋味实在难以忍受看着能咬动的就两眼放光金兰饿得皮包骨头，前腔贴后腔翻开报纸——李家集小麦亩产过万斤张家寨再放卫星，实现夏季大丰收老百姓闹饥荒的秘密究竟在哪里？遍野饿殍之上“四清”运动正席卷全国清工分，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不清不知道，一清吓一跳干群矛盾日益尖锐上层建筑也矛盾重重，“左右”分化“知识青年到农村去——”集贤人民公社来报到的知青络绎不绝一场新的革命，呈燎原之势我和金兰都走不动了走动又能怎样？在这人烟稀少的北大荒没饿死就是万幸“三反五反”没我的事儿“四清”没我的事儿俗话说：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俗话又说：躲了三枪，躲不了一马叉

四十一

土匪，我没怕过；鬼子，我没怕过一听说“运动、革命”我就条件反射似的起鸡皮疙瘩后背发凉，胸口隐隐作痛“文化大革命”本是一场防资本主义复辟的革命是对资产阶级专政的革命是一个主义多种思潮的对立与博弈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无政府，无秩序，无不沸腾知识青年摇身变成红卫兵各级政权纷纷成立革委会对“地富反坏右”拉网式地筛查批斗。一切“牛鬼蛇神”再也找不到藏身之处蹲禁闭，坐飞机，老虎凳......人性之恶再次绽放奇异之花二十年了，运动一个接一个来势汹汹。在过去倒霉蛋无非是出身有问题的成分不好的，历史不清的这一次，连庙堂之上的功臣们也成了叛徒、内奸、大坏蛋

四十二

红星农场的白桦林枝枝桠桠落满了乌鸦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庞大的鸦群“姓名？”“曹志远”“身份？”“集贤人民公社红星大队第三组社员”“成分？”“贫农”“籍贯？”“天津大沽口胜利公社”红星农场革委会询问室，我正接受调查

四十三

那天见到大片乌鸦，我心里一惊这次，我意识到自己站在了悬崖边缘他们把金兰也带来了“姓名？”“曹志远”“身份？”“集贤人民公社红星大队第三组社员”“成分？”“贫农”“籍贯？”“天津大沽口胜利公社”“放屁！查无此人，对党说谎，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我本想瞒天过海，意愿落空不能再改口了，我只能继续以愚蠢的方式与红卫兵小将们对抗就像一只自不量力的螳螂把头颅伸进了高速运转的国家机器他们称我“老顽固”把我和金兰关进了空粮仓开始我还不信几个娃娃能置我于万劫不复之地？

四十四

“姓名？”“曹志远”“身份？”“集贤人民公社红星大队第三组社员”“成分？”“贫农”“籍贯？”“天津大沽口胜利公社”“滚一边去，好好想想”一个红卫兵对我屁股就是一脚“你和我孙子差不多年纪，怎能对我动手？”“谁动手了？我怕脏了我的手”他拿着粉笔在墙上画了一只大手“看见这只手了吗？你自己对着撞什么时候想说真话什么时候停”大恶在人间啊———一个小屁崽子竟能想出“画手打人”的损招儿“你们这样对老人，不怕遭报应吗？”“看你们貌相就不是好人，肯定是混在人民内部的敌人。”

四十五

天在落雪。空空荡荡的粮仓里金兰说：要死就死在一起想当年，我带着三百多号人纵横沭河两岸最终只剩下金兰与我生死相伴我把大衣裹在金兰身上：“你不能死，至少再活上十年”以防不测，我用头上未干的血迹在金兰内衣上写下三个字：埋沭河天越来越暗，越来越冷我和金兰相拥取暖空空的粮仓里老鼠成灾它们在我身上蹿上蹿下我平生最恶心的就是这玩意儿我已经丧失驱赶它们的力气我熬不过这一夜了渐渐地，我感觉不到冷了像睡在暖烘烘的炕头上我看见了祖父、父亲、母亲冲着我笑，老二竟然也在这是哪里？眼前一片灰暗我还看见我和金兰斜躺着一只老鼠在我的裤腿里进进出出

四十六

风好大，粮仓门被打开几个红卫兵走进来一个用手试探着金兰的呼吸又放在我的鼻息处指着我说：按畏罪自杀处置一阵手忙脚乱的声音他们把我拖出了粮仓他们要将我弄往何处？我刚想尾随看个究竟，迎面走来两个青面獠牙的家伙二话不说，用锁链套住我的脖子我抬头一看———鬼门关这就是通往阴曹地府的黄泉路？哦——奈何桥啊——望乡台我没看见沭河，没看到滩涂上那一排排一搂多粗的白杨树只有皑皑白雪一大片落光叶子的白桦林上乌鸦成群

四十七

我强忍万渴之苦，不受孟婆之惑我喝了吐，吐了喝。吐。喝。吐最后孟婆都烦了，黑白无常也烦了将我交给了崔判官“来鬼何名？”“曹光祖”“阳寿？”“六十七”“何以至此？”“被几个娃娃整到这里的”“有何要求？”“我要觐见帝王，伸冤”“冤屈何在？”“我阳寿未到，死不瞑目”“你怎么知道阳寿未到？”“一道长与贵界甚密，说我阳寿一百五”“阎王不在殿上，带他到城外等候”两个鬼差鬼话连篇，把我牵到了城外拴在门前的石柱上

四十八

酆都城外，乌蒙一片，鬼满为患披头散发的灰头土脸的仰天长叹的鬼鬼祟祟的鸮啼鬼啸的一个个面色铁青带着对阴间的恐惧，阳间的留恋我依然余怒未消终于见到了活阎王祂目似铜铃，口若洞穴金银铠甲，像一座宝塔矗立殿上“有何冤屈？”声音如洪钟大吕“我身体无恙，阳寿未到身遭恶人陷害，不死心啊”“姓名？”祂手拿生死薄“在下姓曹，名光祖，家住沭河滩曹家庄”“你杀人如麻，虽然都是该杀之人可你的活罪亏欠太多......”祂转脸对左侧的判官说：“放他重返人间继续受罪”“禀报帝王，他肉身已被掩埋，只有投胎一条道了”“离沭河滩不远有一户人家正在待产,送去转世崖”“退堂——”

四十九

眼前渐渐亮起来了积雪覆盖的沭河滩上低矮的坟丘像大地正在发育的乳房我降临在一小户人家年轻而贫寒的夫妇为我取名：寒乐当生命重新开启，已是今生让我错愕不已的是我前世的冤家朱老二成了我爷爷他已死于“三年自然灾害”作为长孙，我无数次来到他的坟前下跪，焚纸，上贡品不知道这是不是因果轮回我终于不再好奇那么多人在尘世之中历经苦难而苟且偷生她们有太多未尽的情缘这就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尘世我也有未尽情缘，比如金兰比如卢燕和二小姐纵然在茫茫人海中遇见过她们纵然我拿出全部的爱亮出柔肠千转对于喝了孟婆汤的人只是徒劳，只能徒伤悲往事不堪回首，往事何须回首？之于前世，已无人佐证至于今生，我依然不能保持沉默欲说还休，欲说还休......